2016年5月4日 星期三

意境中的若夢浮生——邱建仁浪漫的觀察者技術


闊別三年,
觀眾終於再次能夠一口氣地在台北大未來林舍畫廊看到邱建仁的新作展覽——「他處/Once I Gaze At」;就其脈絡來說,不無承襲上次個展「彼處無他方」的企圖。取材日常生活、旅行記憶、隨手快拍⋯⋯等生活、時空、巧遇,並結合攝影影像的繪畫方式,若以藝術家自稱作品為一「顯示出身為旅者的觀察與測量」的話,那麼其中瀰漫的幾分似曾相識之熟悉感,以及似是而非的陌生/疏離之感,自然不意外地相互錯綜而勾起觀者經驗所及的城市與存在意象。尤其畫中那一如漫遊者(Flâneur)姿態所見的景致,既真實地像是俯拾即是但記不完全的瑣碎日常視覺經驗,又虛幻地彷彿驚鴻一瞥般的浮生若夢,卻又並無二致地點出了彼此相應的遙望且明確之遙遠他方。然而,這次透過中英名稱語意上的差異,除了明顯給出觀看的手勢——凝視(Gaze),目不轉睛地看著;即,不同過去的遙望與觀察,「他處」同時在Once(曾經)的示意下,相對聚焦了某一生命的特殊經驗。那裡,依然既真實又虛幻,卻有了更多樣也從容的關注視角。更遑論凝視在藝術、哲學與精神分析領域中的反觀意涵。
圖像無法複製和再現的有機迷宮
作為一名繪畫形式的實踐者,邱建仁所做從來不屬憑空捏造的情境,而是將現實生活的視覺碎片緊扣感知經驗後的雜揉並產出。同時,藉著多樣性且富變化的技法,讓油彩不斷不斷地於布面上覆蓋、調和、疊壓、暈染、刮除、洗去⋯⋯。換言之,他以充滿激情、偶遇與隨機的方式,等待作品的完成。另一方面,這也非單純地被動等待一神祕的巧合與機率,而是經藝術家一再反芻與實踐方能得出的珍貴顯影。意即,看似果斷迅速實則耗時多年才能完成的作品,乃一處於被動中的主動姿態,抑或,一種等待知音對其解碼的圖像迷宮。
說到底,邱建仁的繪畫是極其複雜的,無論是哪一筆、哪一抹、哪一滴流或潑灑,不僅無法複製和再現,也需要繁複的程序與思考維度——並非形式主義的美學思量,而是形式與內容的兼容並蓄。邱建仁坦言:「每件作品都是獨一無二的,再也不可能畫出相同的畫面部署。」乍看之下,其富含表現主義色彩的畫風備足了詮釋所需的憑據,但當中的有機質地卻也向觀者開放了相當程度的自由解讀空間造成了詮釋其作上的困難。然而重點便在於這值得玩味再三的趣味一種呢喃般的細緻謎語以及飽富詩意與浪漫的底蘊。
邱建仁在材料/技術學的鑽研尤其卓越,使得多數觀眾難以還原其繪製過程,甚至捕捉其創作中的心隨意轉;他說:「一件作品可能以半完成的姿態維持了很多年之後,才能想到補筆與改造的方法。」可想而知,自然有更多作品因無法完成其要求而遭到棄置。隨性、快速、直覺與瞬間的把握,向來是邱建仁為人著稱的繪畫方法論,但實際上,那走筆間所藏的難以言傳之藝術與視覺經驗,卻也成就了此番個展的五種形式語言;15件展出作品部分延續著上次個展中的圖像並予以突穿,部分則給出了嶄新面貌,因此即便大體上仍維持著既有基調,卻已是全然不同的視覺語言和感受。

疏離抑或不可言傳的神祕實踐
事實上,邱建仁畫畫時會參照其旅行所拍下的照片,或匆忙一瞥的景色,或心心相印的氣氛,卻也非真的一邊看照片,一邊描摹;相反地,他更多時候是憑藉「溫習回憶」的輔佐,將「記憶中對生活中的影像-經驗的殘餘物(residue)」,翻轉為畫布與顏料的組合。而在這浮光掠影式的快照中,其攝影邏輯透露了對於取材視角的第一道篩選標準——疏遠、流逝、快速、不在乎或隨意。換言之,他將鏡頭對準了與自身有段距離的遠方人們與街景,縮小了攝影者的此時此地,並將之經記憶做第二道篩選,等轉入畫布時,又一次地選取部分圖像,捨棄掉多餘的細節。在此,畫面所烘托的氣氛,使得這些處在城市的人們彷彿飄浮在一獨特而非特定的時空場域,一如漫遊者般,總是意欲甩離自身所處之地而遙想著他方,縱使未必達成。
早在2007年北美館「生活照樣繼續!」個展時,邱建仁便已確立這種疏離的視角。藉著不斷堆砌、壓縮影像的手法,他創造了片段又破碎的內容,流動性的影像就像日常曾到訪過的地方。而乍看僅能辨識出曖昧的人形與背景,唯有趨近觀看,才能看出堆疊油彩下透露的可視訊息。對此,他自嘲:「每回展覽都是總複習。大家總會問我許多細節的處理方式,但老實說自己也不太記得過程,即便手的熟練感還在,可是特殊技法實在太多了,以致每一件都是獨一無二的。」這一切破碎且難以辨識的圖像與技法構成,不正是畫家們心中至關重要的繪畫性(painterlyness)本身?如此創作方式總在每一當下的瞬間,一端牽涉著藝術家的心靈、思維、身體,以及那不可言傳的神祕光暈,而也正是這一切複雜的相互關係與其神祕性,才構成了之所以總令觀眾在這樣的作品前不捨離去的核心理由嗎?

(原文刊載於《典藏投資》2016,五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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