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17日 星期三

隱身山林的寫實顯影 ——毓繡美術館

前臨烏溪,後為九九峰藝術生態園區草屯平林里一帶在已有多位藝術家進駐紛立工作室的氣氛下,位址於南投縣健行路15026號的一棟綠意建築,乃企業家侯英蓂、葉毓繡賢伉儷出資興建的地方型私人美術館。

歷時三年多,這一座以妻子之名的藝術機構終於落成。

近乎同時,其前身贊助新竹教育大學的「毓繡藝術空間」方卸下了其任務(2009-2014),使之維持「給年輕藝術家一個展示平台」的初衷,進一步擴大空間,成為去年6月立法院《博物館法》通過以來的新興美術館之餘,圓了出資者盼給大眾遇見藝術的夢。


簡單卻不簡單的房子們
佔地2000多坪的美術館由葉偉立建築師事務所統籌設計。籌建期間,該機構即於平林村內成立籌備處,積極融入社區,利用荒廢空地設置「巷弄美學」,間接影響些許居民美化其居家環境。參照館方先一步暖身/搭建與民交流的情感橋樑,建築師也在前段時間展示自己的建築設計雛形等,企圖讓當地人以了解的形式來參與美術館的建構過程。

構想上,葉偉立保留原地貌的先天優勢,嘗試為建築打造一具悠遠感的視野,因此讓館方三棟建築:美術館、餐廳(又名「思空間」〔奉茶亭〕)、假日學校,以錯落有致的方式排列,呼應村落簇群的涵構關係。再則,為服膺其所屬「立.建築工作所」(Ambi Studio)的「接近那『萬神歸一』的真實(reality)」的宗旨,他發揮自身善中國庭園「一阻、二引、三通」的手法,與自然景色與植栽相搭配,在進入美術館的主要建築前,一方面是因地制宜地將參觀動線拉長,使視野如捲軸般開展,二方面是牆面挖框的工法,刺激內與外建築空間的對話,並且經由移動至不同區域如樓梯、長廊等而不斷產生所謂「景觀」。也就是說,建築隨著人的遊歷而有了轉變——身動,物動,心動。如此,方能真正滿足這簡直世外桃源的選址因素,以及外部觀眾千里迢迢至此除看展之外的另一動機。

別於其他功能型的建築,美術館擁有一特殊形象與氣場,須藉由建築或空間設計以示觀眾意識空間屬性的差異及相應的態度。說白點,那是一種神聖性的光環。然而,廖偉立主導的毓繡美術館,考慮了建地條件與業主期待,不以崇高來詮釋,而是藉由許多的中介空間的轉折及視線變化,使人心情沉澱,慢慢帶入美術館的展廳,延伸出一如此地、此建築相當強調的人為與自然的辯證關係。

走入主館前,觀眾沿著樓梯會先經過假日學校與餐廳。右側的假日學校配合原有地形前後近7公尺的高度落差,半嵌入土地;一樓為文創商品的展售室,二樓為未來規畫藝術家進駐或策展時所需的住房。左側的餐廳以大棚架的概念出發,在木構屋頂下,以西南向的深出簷呼應台灣多雨炎熱的氣候;而用餐區的玻璃圍合方式,再次地為建築取到了消除室內外邊界的核心精神。至於南側最低側的生態池,除利用高低落差可蓄水滯洪外,亦能調節微氣候。

主館建築沿用了烏溪旁石頭挖洞的概念,使人的行進與周邊事物景致產生一緊密/彈性且明/暗交織的關係。外牆採雙層牆的施作方式,打造一供空氣流動的空氣層之餘,也是因應建地高度落差的做法——虛化主館高樓層的壓迫感且緩和與另兩棟建物的關係——故而一、二樓外牆是大尺寸青磚,二、三樓則是玻璃板。當然,如此一來也能實際照顧到冬暖夏涼的人居需求,並達到整個建築之所以運用清水模施作所企求的「實中藏虛、虛中引實」的設計概念。另一方面,玻璃的透明、反射質感,更使建築與天空變化相呼應,且消除了建築屋頂天際線與天空的緊張邊界。此番操作除了見於外牆,也映襯著館內頂層Folly裡、藝術家游文富那以羽毛為基礎藉此凝聚此建築從無到有的生命史(包含圖片、模型、投影)的雕塑,以及Folly刻意創造的室內開口。


拓延寫實定義的首展觀點
如果建築已然顯現了反覆在內/外、虛/實、往/返的辯證對話,那麼其開幕首展勢必得展示出能量相當的野心。

由蔡明君策畫的「存在的情境——東亞當代寫實藝術展」,邀請了港、台、日、韓四地的藝術家們:連同館長李足新,尚有小林敬生、于軒、朴勝模、沈昭良、李錠雄、李瀚卿、金昌謙、徐睿甫、張漢明、深堀隆介、黃銘昌、須田悅弘、楊北辰、廖建忠、羅展鵬、顧何忠。光看名單,不免令人好奇「這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寫實展?」畢竟,光是媒材就無所不包,雕塑、裝置、繪畫、攝影等全部囊括;而就個別藝術家的創作脈絡再看這次組合,似也更迫近思考如何定義寫實的問題。

依策展人給出的主題與觀看順序——人、人與物、人與自然,與館方所處環境與建築條件自然有密不可分的承接脈絡。即,透過作品、由自身步入與環境所產生的關係探討。她說:「無論透過模擬或想像,寫實藝術作品所呈現出以假亂真的圖像及物件,是藝術家結合了個人的經驗情感、對社會的關懷、文化的認識與政治的反省等元素作為視覺幻象的延伸。透過藝術家的創作,這個展覽希望觀眾能從這些如真的情境中,發現自己的存在,加以檢視,並重新理解自身與環境的關係。」換言之,寫實在此只是一個憑藉,一個相對容易參照且引人入勝的依據,所要引發的無非是將自身經驗與記憶,透過可見之物與感受、概念等元素,與藝術家獨有的、轉換現實的藝術化能力連結,拉近個人與藝術品間的關係。而這也正是毓繡美術館創辦人的建館初衷。葉毓繡說:「我不是蓋我自己的美術館,也不是蓋建築師的美術館,而是蓋真正屬於藝術家需要的美術館。它是和地方結合的,很社區、很平民。我們希望讓所有人都能自在、享受地參觀。」

作為回應,自美術館20151226日試營運起,村民們紛紛入館參觀,甚也問候館方作業進度。而在數個預約參觀日後,一聲聲「我們南投終於有美術館了」,更證明了這以當代寫實藝術為收藏、展示與研究主軸的美術館,讓藝術變得可親,變得可看,變得可愛。

在一般人眼中,當代藝術的艱澀語言及貫穿其中的美學系統總使人望而生畏,抑或藝術殿堂本身的神聖光環總有幾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氛圍,但在創辦人、館長及這次策展人的用心下,藝術的觀看之道乃無所保留地向公眾開放。一如克莉絲朵芙-芭卡姬芙(Carolyn Christov-Bakargiev)在第13屆德國卡塞爾文件展的策展論述〈致一位朋友的信〉(Letter to a Friend):「藝術展覽的興起根源於『公諸於世』(going public)的概念。」 此關鍵字亦是藝評人葛羅伊斯(Boris Groys)的近期出版書籍《走向公眾》的英文書名。

不過,若就此以為這批「寫實」作品如表面元素容易明白,又太對不起創作者的藝術性格。以入館即刻映入眼簾的韓國藝術家朴勝模的《MAYA846》為例,將(女性)攝影轉換以鋼絲與光影共構的雕塑的手段,不僅彰顯其對材質的實驗與拿捏尺度,貌似平面素描的效果也是其對線條疏密、交疊與錯綜的考究精神。這一奮力與金屬線一博的勞力付出,不也如傳統寫實繪畫講求「慢工出細活」的過程般近乎苦行僧的修行狀態。更別提廖建忠完全手製、依真實比例仿造的《堆高機》,無不令觀者們誤以為是館方施工尚未完善的痕跡。或者,于軒先是自製彷彿取自工業鐵件的框,再於木板上繪製鐵器內的殘朽零件與乍似停留該平面的蝶影。或者,沈昭良需要長時間守候、曝光的《Stage》攝影,乃至黃銘昌、顧何忠等代表經典寫實傳統的作品⋯⋯所有從不同面向切入的展品們不約而同地指向了一明確意涵——寫實是緩慢的代名詞。

「寫實是緩慢的代名詞。」李足新如是說。


緩慢之於寫實與藝術
緩慢,是現代人學會生活的必要折衝態度,也是新定義下的寫實藝術的隱藏創作路徑,卻是毓繡美術館所處山林鄉野的自然之道。它所提示的,可能正是建築師為一以視覺藝術為主的美術館所刻意經營的行徑與觀看步調。這是由於視覺藝術的觀看不同於消費式閱覽,而是一需要觀眾各自投入生命時間方能體驗的特殊存有。同時,扣著建築物自身透露的「向建築大師致敬」之情誼,觀眾不難在每一駐足、每一注目中,發現裡頭藏著幾許斯卡帕(Carlo Scarpa)、祖姆托(Peter Zumthor)、巴拉崗(Luis Barragán)、王澍、隈研吾或谷口吉生的特徵。[1]然而,這也不是匆忙走馬看花即能體會的。

毓繡美術館所在之處恰恰是九九峰一帶的制高點,或有機會成為現階段小型藝術部落裡的重要基地,未來可向外發散且折射出更大的藝術光譜。值得大家拭目以待。




[1] 參見簡秀枝,〈九九峰下,美育生根——喜迎「毓繡美術館」開幕〉,《典藏藝術網》,2016.1.8


(原文刊載於《典藏投資》2016,2月號)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