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1日 星期六

墨趣淋漓——與會李重重的恬適恣意

1970年代的台灣,正值現代水墨繪畫的實驗與開拓風起雲湧之際,現代化、西化、進步、本原堅持等口號層出不窮,而擁有西畫學院訓練的女性水墨畫家李重重,卻以獨樹一幟的姿態藉水墨畫下了其對藝術現代化的見解。她說:「中國畫必須注入現代觀念的內涵,才有希望;過去那些試驗性的經驗,我的確受益很多,但現在做起來,備感親切,也體會得深刻多了。」

由於父親李金玉同為傳統水墨畫家,致使李重重別於一般創作者,可以擁有家學淵源的傳統水墨素養。1947年,四歲時隨父母從中國安徽移居台灣,落腳在台南鹽田一帶。父親見她貪玩,不僅將「藝術就是遊戲」的本領傳授給她,更規定她每天都得交幅字畫作業。「父親常要我們寫字、畫畫,宿舍的地板是榻榻米,父親就讓大家在地板上寫大字,寫了一遍就好像把地板擦了一回。」而到了中學,在老師郭源下的教導下,她就和哥哥、學弟李義弘三人聯合舉行一次校內畫展,「什麼都畫,反正只要把教室牆壁貼滿畫就好。場面相當熱鬧。」直到考大學,為了減輕父母的經濟負擔,她選擇不必繳學費的復興崗學院美術系就讀,也才真正開始了學院式的美術訓練。在林克恭的帶領下,其油畫基礎變得紮實。畢業後,雖定心於繪畫,卻是兼以油畫記錄周遭事物,當然,也同時不忘為長年耕耘的水墨,尋求更大且寬闊的發展空間。

她說:「在繪畫的歲月裡,創作是興趣,也是工作。」終究,李重重仍然決定投身於水墨——那片繼承了童年與家族的創作世界。 

在她看來,創作從來不是汲汲營營的貪婪滋養,而是耳濡目染下的恣意隨性而為;每天一點點一點點地將繪畫嵌入其骨髓,塑造出渾然天成又獨屬自身的繪畫語言。數年前,李重重受黃寶萍採訪時說道:「直到現在,我始終不能忘記台南海邊,那一片在藍天白雲映照下如雪的鹽田。由那樣單純的色澤鋪排出的廣袤氣勢,每到夏日颱風天,雲彩變化的豐富、詭異,使景色更為壯觀。可能就是這樣的景致吸引著我,讓我日後選擇以水墨作為繪畫表現的材質吧!」而在兒時鹽田風光的淺移默化之外,油彩刺鼻的味道及大陣仗羅列擺出的畫具,都確實難以不影響一位女性藝術家的家庭生活,致使約於2000年後,她便較為專注地投入水墨創作,並成為如今我們所熟知的藝術家與創作者姿態。

誠然,幼時的經驗在往後其致力風景繪畫時,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與成果。藝評人方秀雲稱道:「李重重是一位轉化視覺的能手,懂得內省。」她從大自然的變化獲取題材與靈感,情感也投注在萬物間的動與靜的關係中,尋找奧秘與無限的幻想。她特別強調「思考」在繪畫的重要性,這不僅是在大自然久待後下的心得斷語,同時也在傳達一種形而上的思維——捕捉眼前看不到的,藉由聽覺、觸覺、嗅覺,動用身上的每一個感知器官,藉以察知宇宙的存在,並在不斷檢視美學意涵與內斂工夫後,才再次由心向轉譯到宣紙之上。或也正因為內斂、不求刻意、也不標新立異,故每一出筆都是長時間的醞釀,成為時間與空間之歷史紋理的不二註腳。一如李重重受林克恭所言「美術從開始到現在,即是一種符號,是抽象的」之刺激,使其作畫時,總先從幾個簡要的線條開始,接著再塗上幾塊不同色調的色塊,進而透過這看似並不複雜,卻又令人難以解析的圖像構成,以引發出獨屬於李重重的繪畫問題性與創作條件。1968年,李重重加入劉國松等人成立的「中國水墨畫學會」,就此開啟了具現代人情感與時代精神的水墨風格。正如每一位背負著歷史與創新的水墨藝術家一般,總有自己的一套思考與論述,李重重認為現代水墨必須表現出現代人的生活與情感,在與傳統劃清界線外,同時也得透過造型、色彩與媒材的多重實驗,變相地體現出傳統固有的恬淡樸拙及滂礡氣勢。「我認為在畫面上先求得解決,使繪畫與現實脫開,其格調就自然高了起來。過去在學院時代,創作比較講求規矩與格式。故學院之後的創作,我又陸續吸收了西方藝術的想法,現在創作比較隨性。技巧基礎很重要,但也要能突破規矩的關卡,才能轉化成現代藝術。」李重重如此說道說。

經過七十到八十年代間廣遊歐美的重要美術館,西方無論是古代、近現代乃至當代繪畫的美學張力,都與李重重過去所傳承的美學系統大相逕庭。而也正是這份影響了眾多重要華人藝術家文化衝擊,使得李重重的創作展開了新局,並更加重視水墨中可從西方與現代性中取材的土壤。

毫無疑問,李重重的繪畫是繼簡單又複雜、微觀卻又龐大的。單以其近期的人物繪畫而論,我們一方面可見到常年旅居美國的已故藝術家丁雄泉的女性形貌,又偶而可瞥見一抹如法蘭西斯.培跟(Francis Bacon)般的扭曲肢體與面容;即便李重重的形式語言當然是相對淡雅的,卻也不因為水墨的淡雅魅力,而失去西方現當代繪畫的強悍張力。而在西方的影響之外,李重重的水墨構圖倒也帶有種東方特有的禪趣、水墨的基本原則,乃至其童年時所養成的一切。兩相加總,使得李重重的人物繪畫,展現出一種恍然幽淡又別出心裁的特殊魅力,在此我們看見的並非簡單的中體西用或中西合璧,而是一種更加超然的審美趣味之顯現。誠如上述,李重重的作品中經常有種耐人尋味的趣味性,其一方面是藝術家的自由發揮,同時又是禪畫中種種不合理配置的延展。儘管我們無法知悉藝術家是否確有延伸禪趣的意圖,但此禪趣卻已然是其繪畫中的一大特色,並等待著作為觀眾的我們去細細品味與挖掘。

就其風景與寫意創作而論,狀況就又更加特殊了,半具象的畫風模糊了純繪畫與風景再現的界線,藝術家總是刻意地先點染出畫中關鍵,再輔以或濃或淡的墨韻與色彩加以潤飾成形。不似傳統水墨的三遠或散點透視,也不同於西方的單點乃至由塞尚(Paul Cézanne)開創的多點透視法。李重重的透視法與其所凝結而成的畫面幾乎是一道啞謎,天地、雲河、遠近等存在既有構成的元素在李重重的筆下,全數成為可任意扭曲、顛倒、編造與流轉的材料。而這樣神魂皆可顛倒的世界倒也不顯得恐怖駭人,而是與上述相似的體現著一種韻味與趣味性。

即便如「黑分五彩」、「繼白守黑」等水墨鐵則李重重很早便牢記於心,但藝術家表示其更喜歡點到為止、隨性與飄逸,即便上述書畫論中的論理或不無道理,但學習過後再予以突破的感覺無疑是更好的。從1994年開始轉變風格,2015年開始更加開放自在。近年李重重的創作較過往更顯安靜內斂,藝術家謙遜地指出其還在精進的道路上,但這精進不指向任何確切的目標,而是任其陰陽循環的恣意流轉。不求崇高,但求樸實與純真,李重重認為自己只是一個「愛畫畫的人」,而倘若藝術家所言為真,那我們看到的,或許便不僅僅是一位富有才氣的藝術家而已,而是一片生生不息且變化萬千的海岸,就像藝術家兒時的記憶景觀一般。


(原文刊載於《典藏投資》2016,十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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